台灣中產階級焦慮什麼?解藥在哪裡?
財訊月刊第317期 文◎田習如
平均收入比中國高,貧富差距比香港低,民間活力比新加坡強的台灣,卻出現華人社會裡最焦慮的一群中產階級。台灣中產的焦慮從何而來?難道是「自己嚇自己」?中產階級的真正危機在哪裡?如何安度物價漲、薪水不漲的年代?本專輯將探討財富面、社會面、政策面「搶救中產階級」之道。
你擔心工作不保、錢賺不夠、競爭力落後;你抱怨媒體炒作誇大,卻接受了「M型化」、「中產階級變窮」……這些媒體不斷灌輸給你的詞語;你發現近年一些叫作「Falling Behind」、「中產階級消失」的中外文書是在講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形容讓你猛點頭,然後你又嘆口氣說好歹「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像你這樣的中產階級,是台灣社會的主流。
檢視台灣中產階級的經濟實況、變化趨勢和心理狀態,有三大焦慮和三大矛盾,背後所代表的問題真相值得探究。
中產階級「消失」、「下沉」 中產仍是穩定中堅,但向上流動「塞車」了
經濟結構的變遷,使台灣中產階級的樣貌隨之變化,雖然近年人數穩定地微幅成長(占整個社會六至七成),沒有所謂「崩潰」或「下沉」,但組成中產階級的職業群已有改變。最明顯的就是小店老闆(自雇者)、小雇主的比例大幅降低,改由專業人士、邊緣中產(事務員、店員等)成為如今中產階級的主幹;此外,主管階級的比例也有略降趨勢。
小店家的商業型態被大企業吸納或淘汰,雖然改領薪水可能比自己創業來得輕鬆,但許多台灣人喜歡「當老闆」的夢想受到打擊,感受上難免產生某種「下沉」心態。「這是公司資本主義取代了小型創業的結果,」長期研究亞洲中產階級的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蕭新煌指出,當經濟發展成熟,整體提升而出現愈來愈多中產階級,但集團化的企業型態,再向上爬的位子有限,於是產生「塞車」的停滯現象,「就像大風吹,以前椅子比人多,現在人比椅子多」。
「歐美階級發展成熟的社會,早就是這樣了,」蕭新煌說,除非像中國這類經濟跳躍式成長的社會,才可能有快速的階級向上流動機會,然而台灣並非不再有機會提升階級,只是從整體來看,階級流動的速度變慢是個長期趨勢。
近年台灣「邊緣中產」比例上升,相對於體力勞動階級的人數減少,多少也反映了經濟全球化之下,被中國便宜勞力取代的台灣失業勞工,轉入服務業的低層職務。美國經濟學家梭羅(Lester Thurow)曾在媒體訪問中表示「中國正在摧毀(destroy)所有國家的中產階級(按:首當其衝的應是勞工)」,意指其製造能力將取代其他國家的許多工作。
「摧毀」一詞或許說得過重,但也點出居於中產階級低層的「邊緣中產」,在全球化之下面臨最大危機,是政府一向忽視、而今最需要注意照顧的對象。台大經濟系教授林向愷的研究即指出,台灣最中間二○%和中間以下二○%的收入者(主要即由「邊緣中產」構成),在二○○○至○六年間的可支配所得年平均成長率,是所有階層裡最低的;最中間那群人的所得成長也遠遠趕不上台灣人均國民所得成長,差距較過去大幅拉開,是經濟弱化最顯著的一群—至於最弱勢者,則已無空間再弱下去。
生活品質比不上別人 收入增加但「幸福感」下滑,因消費本具相對性
名媛、名流的奢華行徑,近年被名牌產業和八卦媒體聯手打造成「品味」的象徵,許多中產階級以此作為檢驗自家生活品質是否提升的標竿,總覺得收入追不上嚮往的花費,好不鬱悶。心理醫師王浩威形容這其實是一種「被製造出來的匱乏感」;台大社會系教授曾嬿芬進一步分析,正如美國學者Robert Frank在新著《Falling Behind》中所談的,當貧富差距拉大,富人們一再拉高檔次的奢華生活,會讓收入其實也有提升的中產階級仍產生「趕不上」的比較心理,這不能說是貪心,因為多數人的消費滿足感本來就是相對性的,特別像教育這種階級向上流動的重要工具,使中產階級對子女教育花費的比較更為敏感(例如貴族私校、各種補習的風行現象,即是中產消費推升)。
因為消費的「人比人氣死人」,即使經濟成長、收入增加,中產階級也沒有幸福的感覺,可是叫有錢人停止炫燿也不切實際,Frank提出的解決之道,一是增加富人稅;二是由政府透過公共支出,例如建設美好的社區公園,讓幸福感不必全都得透過個人消費來提升。
子女出頭機會愈來愈難 「向上提升」變緩慢,但不代表就「向下沉淪」
廣告大師孫大偉對我們這前後幾代有著絕妙觀察:上一代歷經戰亂「寒冬」,因此不斷提醒小孩出社會後生存的困難,但等長大後的台灣經濟已是「初春」,這一代遂成了享受經濟發展最甜美果實的既得利益者,而下一代成長的時期正是「盛夏」,難以被教導出憂患意識,等到出社會時經濟的發展階段卻是「深秋」了。
這正是目前許多中產階級父母為小孩砸錢「拚教育」的心理背景,總是擔心因為提供的資源不夠而讓孩子「輸在起跑點」。然而,經濟體的階段性發展不是個人所能扭轉,如前述,進入成熟期的經濟社會結構會使「向上提升」變得緩慢,但不代表就「向下沉淪」,作父母的無須過於焦慮,何況每個世代面臨的世界環境不同,更非父母這一代能借箸代籌。
另一方面,台灣中產階級焦慮之餘,似乎也急出了不少矛盾心態。首先是蕭新煌形容的「從自我膨脹到自我蕭條」,民調顯示,台灣的低層中產階級自我定位有膨脹現象(例如多數的邊緣中產自認屬於「中間」而非「中下」層級),而問及對現況滿意度時則又有高比例的否定。因「自視高」而易生不滿,不知該說是「自擾」還是自我鞭策的動力?
其次,台北大學社會系教授蔡明璋○五年的調查顯示,六成以上台灣民眾認為以目前個人能力所得到的收入與成就是合理的;但蕭新煌在兩年後的調查卻反映,中產階級認為收入不公平(貧富差距)的現象在台灣非常嚴重,遠大於香港學者拿同樣問題對港人民調的結果。這是因為台灣人被前些年流行的「唱衰」論調影響了?還是貧富差距實際數據雖然不比香港嚴重,卻因近年差距漸漸拉大而使民間感受較強烈?
矛盾之三是,台灣中產階級對現狀和未來都較香港憂慮,但當問及「保留現有和追求更多,哪個重要」,台灣中產選擇前者的比例卻明顯高於香港(但兩地都過半),難道台灣中產階級是既不滿又膽小的一群?過去促成台灣民主化和蓬勃社會運動的那群中產階級到哪裡去了?王浩威以集體心理學解釋,中產階級常是在經濟好時要求更多改革、經濟差時「躲起來」,他感覺台灣中產階級近年隱約有這類保守傾向—政治上向藍綠兩極靠攏,不問是非地捍衛自己認同的一邊,以尋求群體歸屬感,固守原有利益。這恐怕才是真正值得憂慮的趨勢。
面對中產階級的焦慮,尤其是低層中產的經濟力弱化,政府的經濟及社會安全政策需要重新檢討。目前除了軍公教的福利最完善,其餘社福政策幾乎只會「給小錢」,而這種給錢的方式永遠不會夠也不會公平,遑論政府各項新增社福財源從何而來?終歸又是要從中產階級身上拔毛。至於全球化衝擊下的國內經濟政策,相較於資本家、高階專業人士可以「趴趴走」,如何照顧到工作、所得移動性較差的中低層中產階級,也不是只靠陸客來台造福觀光零售服務業的「邊緣中產」就可長可久,何況民間對陸客商機實效能否像政府宣稱般巨大,也開始產生懷疑。
新閣揆劉兆玄上任之初喊著最優先目標是「打造厚實的中產階級」,但目前決策層的一群高階官員,從正副總統到正副閣揆,乃至許多「新部長,舊官僚」,幾乎都是享有高額月退俸保障的「最爽中產階級」,如何期待他們如馬總統所言「你的代誌就是我的代誌」,對小中產的處境感同身受?!
不安,意味著機會與希望
孫大偉:要看自己擁有的,不要看沒有的!
孫大偉口述◎紀淑芳整理
一位是廣告界教父,擅長掌握社會脈動;一位是心理醫師,善於洞悉人性幽微。孫大偉、王浩威專業領域不同,長年面對的則都是「人性」課題。他們怎麼看待中產階級這個既保守又想改變的族群?
中產階級向來是社會中穩定、保守的一群,也是社會追求改變的動力來源,所謂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嘛!以前的世界很單純,幾歲結婚、買房子、生小孩……,一切都按部就班,現在則是加速進入亂世的時代,計畫中的退休金可能隨時泡湯,薪水可能突然沒得領了,買股票還會遇到地雷股,資產一夕化為烏有……,亂世中人們會開始感到迷惘,現在是所有的人都不安。因為不安,更需要穩定的領導,但是現在看不到。
最重要是「做你自己」
中產階級通常不見賭徒性格,不會走極端(會孤注一擲的往往是一無所有或擁有很多的人),但卻有改變的慾望,期望在穩定中成長,這是基本個性也是包袱。如果說社會各階層是個長途的隊伍,有領先群、中間群以及落後群,有人往上跑,當然也有人往下掉,又遇上媒體不斷報導往下掉的人變多了(如中產階級正在「瓦解」這類字眼),中產階級就慌了,還沒變窮,便小心過活、不敢花費,開始儲藏食物準備過冬。
有人說台灣的中產階級好像特別焦慮?其實台灣的社會結構本來就是在動亂中成長,隨時在備戰狀態,等於是在彈藥庫旁築巢,我們這一代是被恐嚇長大的,這原是台灣很重要的動力,卻也因而缺乏長遠思考,是優點也是缺點。中產階級應該要有自覺,很多好的事情需要時間醞釀,標準提高也需要累積的。
這些年透過媒體的不斷渲染,弄得大家很恐慌,問題是,數字是死的(如果真有可信數據的話),大家得多去看「真實面」究竟是什麼。如果你光看台灣的新聞,真會誤以為台灣的父親專門在性侵小孩,電視新聞只呈現冰山浮面的哪幾隻企鵝,冰山下你看不到。又如股市會漲會跌都是那些名嘴在講,結果呢,皮夠厚的還可以自圓其說,轉不過來的就出局了,什麼「大師」,我看最後都變成是「大失所望」了。
看新聞報導時,你得要自設防火牆,或者備好一些掃毒程式,有時把自己當參與者看,有時要冷眼看,甚至還要反過來用照後鏡看。就像媒體上不斷會看到名媛紳士很風光,不少人心生「有為者亦若是」之感,在我看來,那根本是鬼扯蛋!大家以為名媛好當啊?媒體要拍,他們當然呈現出好的一面,誰會給你看他們自己內褲破了,或者襪子有個洞,不可能嘛,這要分清楚,不要有錯誤的認識。
人最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如果連這點自信也沒有,算什麼中產階級?!中產階級要有點自信,才會坦然、從容。要不你想像中有錢人都在做什麼?現在的有錢人為了養生都在吃地瓜餐啊!個個吃得哇哇叫,吃膩吃怕了,弄得自己「萬念俱灰」的。講這個並不是教大家不要妄想,也不是要遁世,或固守不動,而是要看自己所擁有的,不要看沒有的,別說中產階級會焦慮,誰不焦慮?大老闆的焦慮更嚴重!
勿忘初衷:你到底在意的是什麼?
中產階級都在問該怎麼「向上提升」?我倒認為,如果我們還是用傳統的觀念在界定生活是否有提升(例如車子得愈開愈大),那是有問題的,大家不妨冷靜下來從頭檢視,「你到底在意的是什麼?」
我自己因為心肌梗塞開過兩次刀,寫過兩次遺囑,當自己停下來之後才知道,平常在意的事情,可能只是一時興趣或者為了好玩,或為點綴,就像我以前收藏鋼筆、刀子、釣竿,床底下藏了各種酒,沒事還會拿著書對照、「盤點」一番,可是我在寫遺囑時突然想通了,這些「玩具」在寫遺囑時根本沒它們的分,我發現我最在意的其實是人跟人之間的相處,包括親情、友情。這些東西都是有「賞味期」的,現在不去享受,以後也沒有了。人往往在真正失去的那天,才知道擁有多少。
人最大的麻煩,就是認為生下來就是像現在這樣,但誰還記得就在二十年前,出國觀光有多困難,哪裡有什麼有線電視、麥當勞,或者自由時報、蘋果日報……,我時常會回頭去看自己的過往,我當年到台北工作時原本是一無所有,現在擁有的車子、房子、妻子、兒子,甚至鞋子、褲子,都是賺來的,所以我常跟公司裡的小朋友和我的小孩講,不管遊玩、做事,都要全力以赴,還有要「勿忘初衷」,否則你就不是你了,這樣想也會讓我自己比較勇敢。
現代的人都太線性思考,但誰知道哪天如果來個禽流感,可能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因為大家都死了,就像當年九一一發生時,很多人還以為那是哪家公司拍的電影,都以為是假的。一般人講「活在當下」或許是有點佛法的味道,應該說,人可以掌握的是眼前,當下盡力去做就好。
我是滿樂觀的那種人,如果哪天地球要被什麼彗星撞毀了,我一定是那個搶先去前面看的人,我對人生一直保有好奇心;「不安」對我來說是習以為常,這意味著機會與希望。這就好像以前老師出的功課或考卷比較鬆,現在變嚴了,被刷掉的人或許會變多,但是體質好不好卻因此凸顯,也才能看出真正的價值。畢竟,在亂世中才有機會發展,我還是看好台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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